香草、瘟疫与战争

年初，友人送我一袋枯草，郑重其事介绍说：“这就是传说中迷迭香。”火柴梗一样的枝干装在黑色的纱网袋里，赶紧闻了闻，原来，这就是周董唱的：“你随风飘扬的笑，有迷迭香的味道。”第一次知道“迷迭香”正是因为这首歌。友人补充说，电影《毕业生》的插曲《斯卡布罗集市》中的rosemary就是这迷迭香：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虽然干枯，凑近了闻香气依旧明显，清凉中略带辛辣。这味道，应与几百年前斯卡布罗集市上的一样。

[9] 干燥的迷迭香 By Atudu ，via Wikimedia Commons

1香草的维度

迷迭香是唇形科下著名的香料植物。唇形科可以是说香料大户，这句歌词中除了欧芹，其他三种香料都是唇形科。迷迭香是灌木，高可达2米，其英文名rosemary源自拉丁语学名Rosmarinus officinalis Linn。拉丁文ros意为dew（露水），marinus意为sea（海洋），所以迷迭香的本义是“海洋之露”。

迷迭香原产欧洲及北非地中海沿岸，所以名中有海。另一种说法与圣母玛利亚有关，rosemary又被解释为Rose of Mary，即玛利亚玫瑰。海风带来了海鸥，也带来了帆船还有船上的迷迭香，它们沾著露水，靠岸后将会出现于集市，然后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

迷迭香的茎、叶和花都富含浓郁的香气，可用于提取芳香油，调制香水。在地中海地区，新鲜或晒干的迷迭香，是厨房里常见的调味料及天然防腐剂，其清新独特的风味，能够搭配多种食材，尤其是烤肉。

[10] 迷迭香配烤兔肉 By cyclonebill , via Wikimedia Commons

作为常用的香料，迷迭香在西方文化中有着悠久且丰富的意蕴。在古埃及，迷迭香即被视作可以防腐的神圣之物。西方过圣诞节，人们多会在教堂及家中的柱子或门上装饰迷迭香。中世纪，迷迭香常出现在婚礼中，新娘会佩戴迷迭香编织的头饰，新郎和宾客也会在身上别一只，所以，迷迭香也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此外，它还代表“记忆与缅怀”，在欧洲和澳大利亚，这种植物被用于战争纪念日和葬礼，哀悼者将迷迭香投入墓穴中以表达哀思。[1]这一仪式或许与迷迭香的防腐功效有关。《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五景中，发疯的奥菲利亚有一段话说了许多植物，第一句说的就是迷迭香：

There"s rosemary, that"s for remembrance；

pray, love, remember.

翻译过来就是：

那边有“迷迭香”，是保守记忆的；

爱人呀，请你别忘了我。[2]

第一次听到迷迭香这个名字就觉得它很洋气。原来早在魏晋时，迷迭香即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魏国史书《魏略》载“大秦出迷迭”，大秦即罗马帝国及近东地区。晋人郭义恭博物学著作《广志》有“迷跌出西海中”，“西海”有可能指的是地中海。[3]迷迭香传入中原后，魏文帝对这种“扬条吐香，馥有令芳”的植物青睐有加，与曹植以及建安七子之中的王粲、陈琳、应玚[yáng]等各作有《迷迭香赋》，辞藻华丽，不吝赞美。曹植在序言中解释了“迷迭香”这一中文名的由来：

迷迭香出西蜀[4]，其生处土如渥丹。过严冬，花始盛开；开即谢，入土结成珠，颗颗如火齐。[5]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曹子建集》卷三）

正如曹植描述的，迷迭香“佩之香浸入肌体”，这种香草在传入中国后没有进入厨房，而是用于熏香、驱蚊和辟邪。古人对于外来香料的运用的确很微妙，也许是因为迷迭香实在有些独特，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餐桌上。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迷迭香的主治功效是：“恶气，令人衣香，烧之去鬼。”到明代，李时珍也只是增加了一条：“合羌活（qiāng huó，一种伞形科中药）为丸，烧之，辟蚊蚋。”[6]

[11]迷迭香种子 By Roger Culos ，via Wikimedia Commons

2斯卡布罗集市

迷迭香象征爱情，蕴含缅怀与铭记之意，知道这些，对于理解《斯卡布罗集市》大有帮助。这首风靡全球的电影插曲出自美国歌手保罗·西蒙（Paul Simon），其前身是一首古老的英国民谣，一首情歌：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the one who lives there,

请替我转告住在那里的人，

For once sh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曾是我的真心爱的姑娘。

斯卡布罗是英格兰的一座滨海小镇，位于约克郡东北海岸。1253年1月22日，英格兰国王亨利三世签署了一份皇家宪章，允许斯卡布罗镇于每年8月15日至9月29日期间举行集市。一时间，小镇成了国际化的商贸港口，吸引来自全英格兰、欧洲大陆、挪威、丹麦、波罗的海各国及奥斯曼帝国的商人。后来由于其他商贸口岸的竞争以及当地市民的请求，斯卡布罗集市曾于1256停滞，后来逐渐衰落，最后于1788年关闭。[7]

19世纪的斯卡布罗镇海湾[7]

从歌词来看，“芹菜，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应该都是那时斯卡布罗集市上常见的货物。这首民谣的出处已不可考，到18世纪末的时候，它已被改编成20余个版本。虽然版本众多，但大意基本不变：让这四种香草给恋人捎一段话，让恋人为对方做一些事：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请让她为我做一件麻布的衣裳

Without any seam or needlework,

没有接缝也找不到针脚

在二重唱中，女方也对男方提出要求：

Tell him to buy me an acre of land，

请他为我找一亩地

Between the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and,

在那海水和海滩之间

如此之后，他们才可以成为彼此的恋人。显然，这些任务是无法完成的，因此这又是一首绝望的情歌。从歌词及其流传时间来看，有人推测这首歌与当时盛行于欧洲的黑死病（Black death）有关。

被称为鼠疫的黑死病，曾多次肆虐欧洲，夺去无数人的生命，是人类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瘟疫之一。这种瘟疫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在1347年至1351年间达到高峰，当时斯卡布罗集市的贸易一定受到影响。想像一下，这位民谣的主人公很可能就是斯卡布罗集市上的商人，由于他不幸死于瘟疫，所以再也无法见到他心爱的姑娘。因此他只好拜托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让这些香草为他传话。这位他心爱的姑娘，曾经从他那里买过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迷迭香在鼠疫横行期间曾发挥作用。当时的医院和教堂曾大量燃烧包括迷迭香在内的芳香植物来抵御疾病，后来英国的盗贼还发明了一种抵御瘟疫的药剂“四贼醋”（Vinegar of Four Thieves），配方的原料之一就是迷迭香。所以，歌词中的“迷迭香”，一方面传情，一方面救命，似乎又蕴含有“解药”之意。而迷迭香象征爱情，不知是否与这首情歌有关。以上只是猜想。

这首民谣旋律优美，故事动人，被人们反复吟唱。一直到1965年，当保罗·西蒙（Paul Simon）旅英时，或许在听到这首歌谣的那一瞬间同样被打动。而就在这一年，美国总统约翰逊批准了“滚雷行动”对北越进行大规模轰炸，3500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在越南岘港登陆，越南战争正式爆发。与此同时，美国国内的反战呼声渐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保罗·西蒙决定将其进行改编，他与加芬戈尔（Art Garfunkel）合作，在民谣中以加入了其创作于1963年的The Side of a Hill：

on the side of a hill a sprinkling of leaves

山旁零落着几片红叶

washes the grave with silvery tears

银色泪水冲洗著坟茔

a soldier cleans and polishes a gun

一位士兵在擦亮着他的枪

war bellows blazing in scarlet battalions

战争之声在血色的军营中燃烧

generals order their soldiers to kill

将军对士兵下达了开战的命令

and to fight for a cause they"ve long ago forgotten

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

民谣变成为了反战歌曲，这一次让爱人们生离死别的不是瘟疫，却是比瘟疫更加残酷的战争。越南战争从1955年持续到1975年，交战双方伤亡惨重。“在没有正义的战场上，青年们奔赴死亡，再也回不去心上人的身边。”[8]

华东地区户外栽植的迷迭香

前面提到，迷迭香常出现于在西方的葬礼仪式上，人们将迷迭香扔进死者的墓穴以表示缅怀；后来迷迭香也出现于战争纪念日中。因此，保罗·西蒙将《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民谣加入反战歌曲非常巧妙，其中的“迷迭香”在此处又正好对应着“战争”与“死亡”。有意思的是，这张专辑的名称正是歌词中四种香草：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这里自然让人想到《白桦林》，这首歌源自乌克兰，讲述的是二站时期苏联一个小士兵的故事：战争是胜利了，可是白桦林下的姑娘再也等不回他的爱人。“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白桦林与迷迭香一样，植物寄托着人类厚重的感情。

[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Rosemary

[2] 莎士比亚著，梁实秋译：《哈姆雷特》，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第226页。

[3] 《魏略》、《广志》已佚，见《太平御览》。

[4] 曹植说迷迭香出西蜀，曹丕在《迷迭香赋》中也提到“薄西夷之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西蜀、西夷应该都是指四川西部，这似乎与《魏略》记载的不符。

[5] “火齐”是“状如云母，色如紫金”一般的玉石。见《梁书?诸夷传?中天竺国》。这里曹植是将迷迭香的果实比喻为玉石。

[6] 《本草拾遗》已佚，见《本草纲目?草部卷十四》。

[8] 冬天孤独：《周末怀旧丨斯卡布罗集市》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67488164643372&wfr=spider&for=pc

[9]By Roger Culos ，via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31984559

[10]By cyclonebill , via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2.0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2.0

[11]By Roger Culos ，via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31984559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 美术馆公共教育志愿者 / 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图文编辑：蒋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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